袁世凯
思忖半晌,也没想好,在“袁世凯”三字前面,安放个什么词合适。史书或演义上的,诸如“窃国大盗”、“窃国者”,“独夫民贼”,“乱世奸雄”等,大体上不甚合意。历史上的开国者,非盗即抢,“独夫民贼”这个词,也可普遍适用。袁世凯,在中国近现代化进程中,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物。只因晚年称帝,一生功业全被视为篡国作伪,牢牢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。袁世凯以后,中国政坛上也有实际权力大过他的,虽有“万岁”称谓,却没有尝试冠“皇帝”之名。因为历史转折中的袁世凯,就是前车之鉴啊。
1912年2月12日清帝颁布了退位诏书,结束了中华民族家天下的历史。如果从公元前2206年夏禹开始,家天下有4118年历史。如果从秦始皇公元前221年统一六国算起,也有2133年历史。数千年家天下,在袁世凯掌控下,不声不响地和平过渡到共和体制。从帝制到共和,虽说民心所向,若无袁世凯操纵掌控,像西方社会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通常发生的大规模流血斗争,是避免不了的。曹操说的,“设使天下无孤,不知几人称帝,几人称王”。相信不是妄语。袁世凯的历史功绩,本可以成为中国的华盛顿,然其晚年称帝的闹剧,使其一生功业被全盘否定,被烙上弄奸耍诈的印记。本可获得名垂青史的美誉,一夜之间变成遗臭万年。自是历史最无情啊。
袁世凯起身行伍,一身本领皆是摸爬滚打而来,是历史上少有的治世之能人。他雄才大略,平生不治私产,惟好抓权秉政,知人善任。他勤于政务,事必躬亲,是清末民初中国政坛上最强有力的人物。辛亥前后天下归心,天下“非袁不可”,也是各派共识。
1884年12月4日(甲申年)朝鲜发生的一次流血政变。这次政变目的是要脱离中国独立。时年25岁的袁世凯认为事态紧急,间不容发,力主入宫戡乱。为了打消众人的疑虑,他承诺“如果因为挑起争端而获罪,由我一人承当,决不牵连诸位”。6日下午,他带领1500名士兵打进了朝鲜王宫,大败朝鲜亲日党,几个主要角色亡命日本。7日,找到逃亡在外的国王并将其迎回宫中。袁世凯勇于任事、处事果断,屡建功勋,激起了吴兆有等将领的不满,弹劾他贪污军饷、挪用军饷。后来袁世凯到了天津,一句话也没有为自己辩解。李鸿章主动过问,袁世凯说:“我若有错,谁都可以说。我若没有错,错就在说我的人,与我有何相干?”李鸿章眼前一亮:“胆略兼优,能持大体”。
袁世凯数度驻守朝鲜前后十二年,练就了外交和带兵的本领,他有胆有识,有智有勇,竭力维护了大清国的利益,被日本人视为眼中钉。不过,朝鲜只是袁世凯崭露头角之地,袁世凯一生事业的基础(班底),起步于天津小站督练新军。1895年11月,袁世凯奉命督练小站的“定武军”。不久,扩编到7300 人,改名为“新建陆军”。1902年到1904年间陆续编成北洋六镇,一镇12512人。
袁世凯勇于担负责任,他识才用才笼络人才,部属用命、效忠于他。正如王锡彤所说:“(袁世凯)肩头有力,绝不诿过于人。凡一才一艺,一经甄录,即各从其才之所堪而委。以力之所能胜,不求备于一人,亦不望人以份外。一事之成,而奖藉不遑;不成则自任其咎,不使人分谤。此其所以群流归仰,天下英雄咸乐为之尽死也。”(《抑斋自述》)督练陆军的班底,有些是他的亲信旧部,有些是北洋武备学堂的教习和学生,有些是淮军旧将,或由李鸿章及淮军将领引荐的人才。段祺瑞、王士珍、冯国璋、段芝贵、徐世昌、唐绍仪、周学熙、梁士诒等都是这个时期汇集在袁世凯周围的。这些人才,后来都成了北洋新军的高级将领。袁世凯运用德国操典练兵,律兵极其严格,他规定“临阵回顾、退缩及交头接耳者斩;遇差逃亡,临阵诈病者斩;结盟立会,造谣惑众者斩;持械斗殴及聚众哄闹者斩;黑夜惊叫疾走乱伍者斩。”他严正军纪,有错必究,绝不偏袒,练就了当时战斗力最强的军队。英国记者丁格尔说:“袁把清朝军队中存在的缺陷降到了最低限度。”各镇大小军官均由袁世凯一手培植。以至于后来军中只知有袁世凯,不知有陆军大臣。
对袁世凯来说,权力才是最具体的现实。例如他调任直隶总督、北洋大臣之后,山东巡抚任上的权威仍隐隐在握。升迁内阁大学士身居外务大臣,依然可以左右以天津为中心的直隶的局面。法行人从法,法败法从人。世道纷纭时,人是决定性的因素,抓住了人,就抓住了一切。袁世凯能够抓住权力,与他识人用人笼络人有关,更有他驾驭人的本领。比如他与张之洞的关系。有次张之洞来津,大桥抬到大堂前,张鼾声如雷,袁世凯不令惊动,站在桥旁立候。张醒来后颇觉不安。后张、袁同调军机,在衙门一同出入,袁必随行在后,到门前袁必为张打帘,以示恭敬。后来载沣监国要杀袁(报出卖维新派之仇),张之洞力保使袁“开缺回籍养疴”。袁世凯回籍,清室命步兵统领派副将袁得亮带兵随行监视。袁世凯一句“咱们是本家”再加优越待遇,就把袁得亮收买了,这队人也成为袁宅的护卫。在开缺回籍的三年中,京中大员经常派人看望,藉以通风报信、传递消息。他直隶总督任上的武巡捕唐玉山,没有去看望过。后来听说袁世凯被起用,星夜赶赴彰德,袁不见。后于袁赴广水时在车站叩头,袁亦没有理会。
义和团运动发生后,袁世凯在山东巡抚任上,实行保境安民,保护传教士,外国人颇赞赏他。拳乱最盛时,德州与直隶接壤处民众用白垩在壁上大书“山东地界”,义和团军不敢进犯。连李鸿章都恭维他说:“幽蓟云扰,而齐鲁风澄”。他参加了刘坤一、张之洞发起的“东南互保”活动,保存了清朝的东南半壁江山,为日后两宫回銮、清朝的苟延残存打下了基础,慈禧等人对他颇有好感。辛丑议和后,朝廷中枢乏人,李鸿章猝然去世,临终前称“环顾宇内人才无出袁世凯右者”,保荐袁世凯继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。相比李鸿章,袁世凯军权在握,成为左右晚清政局的权臣。举个例子,袁世凯贿赂公行,奕劻家有喜庆事,所有开销均由袁世凯支付,他在直隶总督任上亏空巨款一事,满朝竟装聋作哑,噤若寒蝉。
袁世凯的确是个实干家,在推动老旧帝国近现代化方面,做了不少好事。比如军事现代化,比如建立巡警制度,再如支持创办实业、发展商业,创办各式新式学堂,除了小学、中学、大学,还包括专科、技术、师范、医学、政治、军事等多种学堂。还有督修了第一条中国人自己建造的京张铁路。还有推动对外开放等等。
从甲午到辛亥十七年间,中国内部已经形成三大政治势力。一是激烈的革命派,公开与清政府为敌,以推翻清政府为宗旨。二是温和的君主立宪派,试图对清朝体制加以改良。三是以袁世凯为核心的实力派。即便是第二、三派,也深受皇族抑制,深怀不满,武昌起义各省纷纷响应独立时,竟然没有一个立宪派人物与革命军作敌对行动的,可见大清不亡,老天都不容。
乱世之际,实力就是一切。清廷和革命派都把眼光移到袁世凯这边,时局已经到“非袁不可”的地步。袁世凯玩起“养敌自重”的套路,一方面,养革命党之敌来压制清廷,另一方面养清廷以压制革命党,伺机两家通吃,以谋取个人最大利益。他在辛亥年间,携压倒性的实力,以养敌、逼宫和向双方摊牌。多年权斗漩涡里成长起来的袁世凯深知,革命派可剿不可除,除则兔死狗烹。故1911年11月27日冯国璋拟乘胜渡江进攻武昌时,袁亲自打电话阻止。同时,他也知道,大清气数已尽,他也没有扶清灭革命党的兴趣和义务,大清已然成为他与革命党谈判争取利益的筹码。
当时的情况,清廷要对付革命党,非袁不可。袁本有实力剿除革命党,但他要养革命以制清廷。革命党各派人物,甚至孙中山和黄兴(再三承诺袁出任第一任大总统),都认识到,推翻帝制,建立民国,非袁不可。立宪派也认识到非袁不足以稳时局。除清廷亲贵中少数激进分子之外,当时可以说是全国人同此心。袁世凯也认识到,民主共和已经成为必然趋势。不过,袁世凯心中的民主共和,与孙中山等心中的民主共和,应该不是一个意思。在革命党方面,虽然承认袁为将来共和政府的总统,认为非袁不能支撑此大局,但共和的基础应该建立在民权之上。而袁世凯心中只有共和国的大总统,还是一个要把共和国一切权力都揽入手中的大总统,是一个与皇帝类似的大总统。革命党所希望的,是清廷将一切权力交还国民,而袁世凯所希望的,是清帝将一切权力转交给他个人。这一认识上的根本分歧,导致了民国初年的乱局。
几个月内,袁世凯就将数千年传统帝制,和平地转换掉了。虽借时乘势,但袁的能力、办事效率的确世间罕见。然而,他不知道,由帝制转向共和,就是要将无限权力转成有限制的权力。 48 31431 48 15287 0 0 2893 0 0:00:10 0:00:05 0:00:05 3011革命党希望用临时约法责任内阁制约束他时,袁世凯岂肯就范!政治讲究的是实力。当时的政党,虽然热闹,均没有民众作基础,制度的背后,也没有民众拥护的力量。民众只知厌乱偷安,时局混乱,谁先乱,谁先输,谁添乱,谁倒霉。一时舆论时常责备革命党不安分。这种情况下,革命党的约法工具全成废物,也是必然。
当宋教仁案发生后,袁世凯积极备战,什么法律、国会,一切不放在眼里。袁世凯有一谈话,足以表明心迹,“可告国民党人云,我现已决心。孙(中山)、黄(兴)等无非意在捣乱,我决不能以四万万人财产生命付托之重而听人捣乱者。彼等皆谓我争总统,其实若有相当之人,我亦愿让。但自信政治经验,军事阅历,外交信用,颇不让人。则国民付托之重我亦未敢妄自推诿。彼等若有能力另组政府者,我即有能力毁除之”。
二次革命失败后,国会选袁世凯为第一任正式大总统,袁世凯随即以“叛乱”罪名下令解散国民党,驱逐国民党籍议员,国会被解散。接着以大总统令将内阁改为政治会议,成立约法会议。约法会议根据袁世凯的意见,通过《中华民国约法》,于1914年5月1日公布。新约法将内阁制改为总统制,并置立法为行政的附庸。根据新约法,袁世凯事实上、形式上已经成为独裁元首。1914年12月29日,袁世凯公布《修正大总统选举法》,规定总统任期十年,且可以连任,继任人由现任总统推荐。至此,袁世凯成为终身大总统,理论上可传子传孙。如果就此打住,袁世凯仍可携共和之功青史留名。可是,他没有忍住,亲自爬到帝制“火炉”之上。
袁世凯素无理想,对现代政治思想更是一无所知,这是时代关系,也是他成长经历中先天后天发展的结果。他只是一个实干家,他的政治倾向,主要是投机需要。就像他早年投机维新,一度成为最具维新头脑的封疆大吏,转手又告密亲手扼杀维新事业。处于历史关口的袁世凯,当然能感受到民主共和观念是人心所向,大势所趋,他自然知道抵抗无益,只有赞成共和才是惟一出路。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共和主义者。袁世凯在就任临时大总统的时期,日子的确不好过。在与革命党、国会、内阁争权过程中,实力在握,经验丰富的袁世凯逐渐将权力集中于一身,自然走向独裁之路。袁世凯将总统变成至高无上且可终身的地位,迎合了旧势力,使旧派人物自然联想到,终身制的总统,与皇帝有什么不同呢?
当时的社会风气、政治环境仍有帝制滋生的土壤。民国初年,虽然共和了,皇帝观念在中国人心目中的神圣光环却没有与时消退。皇帝尊号在高官中间, 照旧极得青睐。北洋政府的一些高官显宦和封疆大吏,每逢婚丧嫁娶,只弄到大总统的匾额还不过瘾,总要设法让溥仪也“赐”一块,才觉得体面。溥仪曾说起,为了一件黄马褂,为了将来续家谱时写上个清朝的官衔,每天都有人往紫禁城跑,或者从遥远的地方寄奏折来。辛亥革命时,革命军总司令黄兴致信袁世凯,希望他做中国的华盛顿。蔡元培知道后,致信黄兴,说袁不会做曾国藩,也不会做华盛顿,他只能做皇帝。
阎锡山回忆录中提到当时鼓动袁世凯称帝的几类人:一是长子袁克定想承大统;二是旧官僚意在封公封候;三是满清的亲贵,意在促袁失败,好复辟;四是黎元洪的羽翼,意在陷袁于不义,使黎能够继任总统;五是日英俄三国,意在中国分崩离析,使之永陷贫弱落后之境地,以保持它们在中国的利益。阎锡山说的只是表象,筹备帝制中的形形色色,都是袁世凯自导自演。晚年的袁世凯,没有意识到,一个人追求最大之权力,必承受最大之责任,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。尽管一帮劝进者打着为国家民族计的旗号,似乎还有人抱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情绪,他不知道,后面等着他的,只有悲剧。袁世凯虽然是群雄中最强者,但他从来没有控制全国的能力。即便拥有控制全国的能力,他也无法转逆人心思共和的时代潮流。几近儿戏的称帝闹剧,使他先前为民主共和所做的一切,都被视为窃国谋篡。袁世凯一称帝,整个社会都有相同的感觉:被袁世凯骗了。
袁世凯称帝后,大儿子袁克定试图在家里搞一个向袁叩头称贺以定“君臣之分”的仪式。袁世凯的正式夫人,袁克定生母于夫人说:“叫我磕头我不能磕,我活白了头发又出了皇上了。”说罢扬长而去,袁世凯的儿子、儿妇、姨太们一哄而散。他的嫡系,北洋三杰王士珍、段祺瑞、冯国璋都不支持、不赞成,北洋面临内部瓦解,袁众叛亲离。外国方面,曾经表示赞同的英、德等国忙于一战,自顾不暇。日本则坚决反对。国内更是一片反对。当云南、四川、湖广护国讨袁战争爆发后,袁世凯自知无力回天,宣布取消帝制,一共做了83天皇帝。搞笑的是,袁氏取年号“洪宪”,据说是要洪大宪法,真是视天下人若无物。
袁世凯称帝时,当初拥护他做大总统的一班新人离他而去。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时,支持他帝制活动的一帮旧人也寒心离去。届此,袁氏已经穷途末路。孙中山在《讨袁檄文》中说,“天下有死灰复燃之皇帝,断无失节再醮之总统。”1916年6月6日,袁世凯在举国讨伐唾骂声中,带着万分羞愧死去。时人评价袁氏,“总而言之,统而言之,不是东西。”
时任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记载袁世凯的出丧:“沿途许多人在沉默中旁观。没有人表现出悲伤的模样,而是表现出默不作声的冷淡。袁氏没有赢得民心,民众认为他是一个深居简出专横的人,他同民众打交道就是向他们征税和处他们以死刑。我认为,民众现在还没有把袁看作是他们的领袖。”是啊,共和国的含义是,政治事务不是一个人、一家人、一个党派的事务,而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参与的事务。如果政治事务被袁氏垄断了,没有民众什么事,民众视其为路人,还算是客气。
没办法。时代不可违,潮流不可逆。再强的人,也拗不过时代。逆潮流而动,被历史抛弃,自取灭亡,是必然的结局。吕思勉评价朱温时说,当大局阽危之时,只要能保护国家,抗御外族,拯救人民的,就是有功的政治家。袁世凯事功应比朱温大很多,但翻遍史书,竟没有一人替袁氏讲辩解一二。一个人的幸与不幸,都与他生活的时代息息相关。袁世凯的不幸,是他生活的时代,不是朱温生活的时代。在民主共和时代,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脚步,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袁世凯的一生,是个悲剧。时至今日,皇帝的幽灵或许仍在中华大地上时隐时现。不过,深藏于某些人内心的皇帝梦,再也没有胆量晒在阳光下。换个角度,袁世凯称帝的悲剧,确是中华民族之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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